这枚印章静静地躺在书桌的角落，暗红色的石料已经有些磨损，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。它不像古董店里那些被精心陈列的印章，没有华丽的雕工，也没有名贵的材质，只是一块普通的寿山石。但拿起它，对着光细看，印身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，像是记录着某个匆忙的时刻；印钮部分被摩挲得温润如玉，想必曾被无数次握在掌心。

印章最早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，那时称为“玺”，是权力和身份的象征。到了秦汉，官印制度日趋完善，印文多采用缪篆，线条屈曲缠绕，布局严谨。这方印章的字体正是承袭了这种传统——虽然是现代人所刻，但刀法间依稀可见汉印的风骨，笔画平直方整，转折处却带着圆劲的力道。

老陈说，这印章是他祖父留下的。上世纪三十年代，祖父在苏州开着一家小小的裱画店。战乱年代，字画生意难做，但他始终坚持着。有个寒冷的冬夜，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人抱着一个卷轴走进店里，想请祖父帮忙修复。打开一看，竟是一幅唐寅的山水，虽然破损严重，但笔墨间依然可见才子风韵。那人说，这是家传之宝，如今家道中落，不得不变卖度日。祖父什么也没问，留下那幅画，默默地开始修复工作。三个月后，当那幅画重现光彩时，祖父在裱边不起眼处，用这枚印章钤了一个小小的印记。他说：“这不是为了留名，而是要让后人知道，在那样一个年代，还有人愿意守护美好的东西。”

印泥沾上印面时，那种细微的吸附感，像是历史在轻轻叩击现实。中国传统的印泥制作极为讲究，要用艾绒、朱砂和蓖麻油按特定比例调配，反复捶打上万次，才能制成色泽鲜艳、历久不褪的优质印泥。好的印泥钤盖在纸上，会微微凸起，色泽沉着，即便历经数百年依然鲜艳如初。

这让我想起在博物馆见过的一封明代信札，上面的收藏印依然鲜红夺目。而老陈祖父的那枚印章，想必也曾在无数个深夜，在昏黄的灯光下，轻轻地落在刚刚修复的古画旁。那些印记，不仅是所有权的象征，更是一种承诺，一种传承。

印章的刀法也藏着故事。单刀直入，双刀并进，冲刀如行云流水，切刀如锤凿金石。齐白石刻印善用单刀，大刀阔斧，不加修饰，自称“老夫也在篆刻间”。而这枚印章的刻工，显然是双刀法的杰作——每个笔画都要从左右两侧分别下刀，线条更加匀称工整，透着一种沉稳的气度。

老陈的父亲年轻时并不同意继承裱画店，他一心想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。1958年，他背上简单的行囊，去了北方的一个工业城市。临行前夜，祖父把这枚印章塞进他的行囊。在那些陌生的城市里，每当思乡情切，他就会拿出这枚印章，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钤下一个又一个红色的印记。渐渐地，他明白了父亲的心意——无论走得多远，有些东西是不能丢的。十年后，他回到了苏州，重新撑起了那家日渐萧条的裱画店。

印章在中国文化中从来不只是实用的工具，它承载着一个人的信用和品格。古人说“印者，信也”，一诺千金，全在这方寸之间。书画家完成作品后钤印，表示对作品的认可；文人书信往来，末尾的印章代表着身份和承诺；官府公文上的官印，更是权力和法律效力的象征。明代文彭发现灯光冻石可以治印，从此石材印章在文人中兴盛起来，篆刻也从单纯的实用工艺，升华为一种艺术形式。

老陈自己，也在这枚印章上留下了故事。他大学读的是建筑系，后来成了设计师。2010年，他参与了一个古建筑修复项目，负责测绘一栋明代的藏书楼。在整理阁楼时，他意外发现了一本残缺的印谱，里面收录的都是历代藏书家的印章。那一刻，他忽然理解了印章对于中国文人的意义——那不只是标记所有权，更是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自己的坐标，与古人对话，也与后人交谈。

项目结束后，老陈开始学习篆刻。他说，第一次握住刻刀时，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，仿佛基因里的某种记忆被唤醒了。他现在还记得刻坏了好几方石料后，终于完成第一方自己设计的印章时的喜悦。他在边款上刻下了创作日期和“陈氏习作”四个字，虽然稚嫩，却是一个开始。

印章的边款是另一个有趣的世界。自从明代文彭在印章侧面刻上创作缘由和时间，边款就成了篆刻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。有人在边款上刻诗，有人记事，有人甚至刻上整篇文章。这些文字往往更加随意自然，记录着创作者当时的心境。老陈的这枚印章，侧面也刻着几行小字：“癸未年秋月为修复富春山居图残卷而作”。字迹已经有些模糊，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。

去年，老陈的女儿考上了大学，学的是文物修复专业。临行前，老陈把这枚印章送给了她。他说：“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，但我想让你带着它。”女儿接过印章，仔细端详了很久，然后郑重地放进了行李箱。她没有说什么，但眼神里有一种了然。

如今，这枚印章就躺在我的书桌上——我是老陈的朋友，一个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作家。他让我暂时保管这枚印章，说是想让它继续旅行，继续积累故事。我时常拿起它把玩，感受那温润的质感，想象着它经历过的那些时刻：战乱中的坚守、离乡的思念、文化的传承。每一道划痕都是一个故事的注脚，每一处磨损都是时光的印记。

夜深人静时，我有时会取出印泥，在宣纸上钤下这枚印章。那鲜红的印记在灯下显得格外沉静，仿佛在诉说着什么。我想起清代篆刻家邓石如的名言“印从书出，书从印入”，印章与书法相通，都讲究布白与节奏。而这枚印章所承载的，又何止是艺术的法则？它是一个家族的编年史，更是一个时代的微缩卷。

或许有一天，这枚印章还会继续它的旅程，传递给下一个人，继续书写新的故事。而所有这些故事，都将被收藏在这方小小的石头里，等待着有心人的发现。就像那些出土的古代印章，即便主人早已化作尘土，但当我们凝视那些斑驳的印文时，依然能感受到千百年前那个握印之人的温度与呼吸。